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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大風了,可有想起住在僻遠的老父老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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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大風了,可有想起住在僻遠的老父老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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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東京物語】

有一天,是會這樣發生的,電話鈴聲忽爾響起,多年沒見面的兄弟姊妹來電:「嗯,在忙甚麼?有空說兩句?是相當嚴肅的事情!」「說吧,在看電視和餵奶!」「聽好了,母親剛在醫院走了!」「甚麼,說認真的嗎?不是說笑的嗎?嗚嘩…..!」打後三分鐘,電話筒傳來是情真意切的口水鼻涕和呼天搶地。母親離世,大家都會傷心,會流眼淚,會花幾張紙巾抹的。天下間,這樣三分鐘熱度的感人肺腑,周街周巷廉價發售。但有撫心自問,有多久沒見雙親了?又或者,他們還有沒有在你們心中佔著「若失去了,還算是件值得傷感事情!」的份量!

在飛機上看了半齣山田洋次的《東京家族》,很大原因,是因為想看蒼井優。後來趕不及看下半齣便要下機了。電影的上半部很普通,或者該說,很普遍,拍出了現代都市人大概也是這樣的狀態,面對沒有一億或五千萬身家留下來的父母,態度都是大約如此陽奉陰違敷敷衍衍。又或者,本來沒怨沒恨,只是有很長時間大家沒見面了。如果要相送最後一程,還是會略盡綿力,但在這一程以前,最好是淡淡然,帶點冷漠也不算甚麼稀奇事。對於我們這代人,甚麼報應論:「你對父母如何,你的子兒女對你也必如何!」這類警世箴言話是絲毫起不了作用。這代人都不愛生孩子,他們都預了跟伴侶單挑甚至孤獨終老,即使是自己至親的鬱結苦悶,還值甚麼價錢?對父母是心懷善心的,但無論如何,是工作排在第一,智能手電第二,豬朋狗友第三,伴侶第四,牧師第五,貓第六,狗第七,豹紋龜第八,教會第九,老父老母排第十六七已經很不差。可能要到電影的後半部,母親離開了,才驀然醒覺,一切恨錯難返。卻更多太多人像我,來不及看電影下半部。

其實不是我們先進,1953年,五十歲的日本殿堂導演小津安二郎拍攝的《東京物語》已經告訴我們一切。山田洋次向小津致敬再拍《東京物語》,除了情節人物略作調動以外,所謂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都是如出一轍。二十年前上電影課,導師說《東京物語》是日本電影史上公認最重要作品,甚至在世界各地電影評論界被廣泛認為跟Alfred Hitchcock《驚魂記》及Andrei Tarkovsky《鏡子》並列為最經典電影,歷久不衰。可是年輕時第一次看《東京物語》睡暈了;第二次再在電視機看,再睡瘋了,心裡想在這台電視機,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比這個更悶更慢的畫面,好像比任何國家生產的安眠藥也要厲害。世上有太多事情,年輕時怎麼親眼看過都不會懂,等年歲漸長,待時候到了,自自然然便會恍然大悟。

《東京物語》的偉大在於,是它從始至終只訴說一個很平實的故事,沒有任何曲折或煽情,沒有故意賺人熱淚的悲慘設定。至少故事的主角,是對四肢健全,沒患絕症沒神經問題的老人,他們沒有在經濟上依賴兒女,也沒需要每天清早被背著行三個小時山路看醫生,都沒有。他們只是跟子女住得稍遠,有一次,他們從自己鄉間乘坐長程火車到東京探望自己的子女。得到意料之內的冷待。而結果,反而是一位替自己兒子守寡的媳婦,待己至孝,如一位天使。

《東京物語》的可怕在於,很早就有這個先見之明,在自己還沒有真正老去時,就看穿了一個家庭內,老中青是甚麼回事,少年孩童總是萬人寵愛,中年的努力工作拚盡賺盡,老人多是不被歡迎的客人,都市和鄉郊的一小時車程是偌大距離和隔膜。子女都是中年人,當年是遵照父母發奮圖強的期盼,到東京闖闖人生。我們的現實討生活不容易,這社會老人家也愈來愈多,每次起床上班,在公車上好不容易掙到位置,然後已經要鬼鬼祟祟,盡能力把眼光避開下個站上車的白髮老頭,自己也很累了,因為你七十歲就要讓你嗎?你明知上下班時段公車超級擠擁,為甚麼還要走出來跟咱們迫瘋呢?你們已經沒有生產能力,還在繁忙時間來佔位置幹嗎?你們不知道我們上班掙錢養小孩多麼辛勞,你就獨個兒待在家裡享福不是很好嗎!

兒女們不是一看見父母就厭棄那種,久別再遇,會行禮的,會有歡欣微笑,但距離近一點。例如父母要求在你家留宿,你的嘴角開始下翹了,眼神會開始望向他方,心裡會焦急誰來接手這燙手山芋,甚至乎不計較金錢,把他們送往遠些的豪華酒店自己玩玩,總之錢不是問題,時間最寶貴。不是父母不值得被尊敬被親近,但也許,歡情只能短暫。老父老母們的背影,最好距離大概兩條火車軌的闊道,離遠看時才顯得更蒼老狼狽,會較令人動容,會容易譜撰成新詩。一旦近距離多多指教,所謂親炙教晦都變成陳腔濫調。本來剩下三分薄的情誼,瞬間就化為灰燼。任何愛情和緣分,像未被驗定穩定性的化學因子,如果你強求想觸碰它會驟然消失,會擦火,會排斥,會吐血。你想親近的人永遠若即若離,反而你沒預料,又會有一些人,沒想像中計較報酬的出現守侍在你身旁,給你溫暖陽光,像老頭子笠智眾,一直裝傻扮呆,從來沒有批判自己兒女沒盡孝義,只在臨結局前,輕描淡寫的對守寡媳婦說了句,想不到到了人生最後,待老人家最好的,竟然是沒血緣關係的守寡媳婦。好好想想吧,總會有人莫明奇妙的待你好,如果真的沒有,可能是自己都幾莫明奇妙!(寫於2013年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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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雜誌從業員,現身處《JET》、《游絲雜誌》、《美紙》從事中。寫過散文結集《雞農兒童》、《西樵大餅》、《像狗飲水》、《藍色黐膠花》、《密獾記仇》及名人專訪《頭等客人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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